憐青唇角緊抿,低垂的眼睫遮住眸光,叫人看不清臉上的神情。
關靖瀾靜了片刻,看著她道:「不止這些?」
看著沉默的少女,他指尖輕敲書桌,忽然又想點一根煙。手指摸到煙盒,轉了一圈,到底放了回去。
彼此無言半晌,關靖瀾起身進了裡間,從保險柜里拿出一疊文件放在憐青面前。她不解其意,卻聽男人道:「事先沒有跟你說,是覺得沒有必要,因為成婚後,這些都是送給未來關家少奶奶的。」
關靖瀾將文件翻開展示,裡面有地契、產業合同、銀行匯票等,粗算金額十分可觀,是尋常小富之家一輩子攢不到的積蓄。
「按照關家傳統,你進門後要開始主持中饋,這些只是交給你練手的東西,是贈予你的個人財產。」他頓了頓,看著她道:「我沒有納妾的興趣,不出意外,將來我的孩子只能是你所出。你應該明白,我說這些並不是吹噓關太太這個身份多麼了不起。我只是想打消你的顧慮。」
「如果嫁給我,尊重、地位、財富……在我力所能及範圍內,關太太應該有的一切,我都會給足你。」
憐青抬眸看他,目光清澈:「的確是很誘人的條件。」
關靖瀾盯著她,似乎想看穿她心裡的答案。
「這俗世大抵俗人多,我亦然。能做您的妻子,是許多人求不來的福氣。婚姻是兩個人過日子,有些人在意是過窮日子還是富日子,有些人在意郎君是否心心相印。以關家門第,不用您特意說,便知道一定會過好日子。只是這個『好』字,究竟是有錢有勢的好,還是擁有如意郎君的好呢?」
「要錢財地位,你給了,她便稱心。可她若是要情投意合的夫君,你即
便送了金山銀山,於她也無半分歡喜。」
關靖瀾微怔,眉頭緩緩皺起:「你……」
「我?」憐青笑著搖頭,打斷他的話,「少爺別誤會,我是俗人。我說的後者,並非指我自己。若是放在先前,倒是有那麼一些不切實際的妄想。只是後來很快便清醒。在這等亂世,比起虛無縹緲的情誼,還是捏在手中的東西才實在。」
「既然要做未來的關家少奶奶,那麼我一言一行皆要謹慎,不敢丟關家的臉。就像您說的,該有的尊重和地位我都會有,而這樣的日子我還要過一輩子。」憐青輕聲道,「是的,這是好日子。平心而論,我是旁人羨慕的好命,做出這個決定,所有人都會罵我傻。甚至於數月前的自己,想必都難以理解。」
「可你仍然不願意。」關靖瀾道。
「是的。」
「為什麼?」他又一次重複這個問題,這次的語氣里似乎帶著幾分無奈,像是嘆了口氣,他說,「前者我已承諾,不再贅述。只說後者,假設你想要的是情投意合的夫君,我承認,這對我來說有些難,但……」
他頓了頓:「我會盡力。」
「婚後你想念書儘管去,想和小六出門玩也可以,關家的規矩說大也不大,我答應你的事情,就會做到。」關靖瀾語速飛快,就像談判桌上的人,慢慢試探加碼,對方仍不鬆口,於是只能拿出所有的籌碼,賭對方是否點頭。
最後,他停頓半晌,緩緩問:「這樣,你還不願意嗎?」
憐青看著他,輕輕嘆了口氣。
「您不會明白的。」
關靖瀾深吸一口氣,手指摸向煙盒,卻只是摩挲著,他皺眉:「我自認給的誠意夠多了,你到底想要什麼?錢不夠嗎?還是怕關家給你委屈受即便你想要體貼的伴侶,我也能儘量滿足,除此之外,你還想要什麼?」
「不是這些。」憐青輕聲道,「您說的都是我嫁給你後會得到什麼,可我要的,就是不想當關少奶奶。」
「我不明白。」
「我不想做關少奶奶,關太太。我想作為『尤憐青』活著。我讀書不是為了新鮮好玩,我想讀懂世間萬物的規律變化,我想知道這個國家到底怎麼了,我想明白走什麼路才能救國救民,我更想了解一個女人究竟要怎樣才能光明正大地說出這些話。」憐青極力克制著情緒,可平緩的嗓音仍然忍不住顫抖。
關靖瀾怔住,沉默半晌,眉頭緩緩皺起:「這不是你……」
「這不是我一個女人該操心的事情,你想說這句話對吧?」憐青看著他輕聲說,「您瞧,現在能明白,我為什麼不願意說嗎?因為我是一個裹了腳的、在大宅院長大的女人。我可以操心內宅事,也可以養尊處優當富太太,您好心,可以叫我去念書看電影,過一過新鮮癮。但是外面的事,哪怕只是報紙上的隻言片語,都不該我們聽,更不能發表見解。那是所謂婦人愚見!」
「談論國家大事是男人的專利,從我的嘴裡說出救國救民這句話,您是不是覺得可笑?」憐青緊攥著手指,唇角卻揚著笑,「您再想想,方才哄我的那些話,像不像哄一隻小貓小狗?」
「豆包嬌氣,脾氣大,太太從來都寵著它,吃用一應是名貴的外國貨。您不能說太太對它不好。可是,貓兒若想跑出這座宅子,那門窗卻都封得嚴嚴實實。貓兒想同人理論,可人只能聽見它喵喵叫了兩聲。」憐青笑道,「人聽不懂,也不想聽。因為在人的眼裡,它不過是一隻寵物。怎麼同它平視,聽它說道理?」
「我就是這隻貓,從前我也覺得自己要過的是人人羨慕的日子,可有一天我發現,我是人,不是貓。但沒有人認為我是人。這世上大多數女人在男人面前是這樣。而我在您眼裡,又何嘗不是如此呢?」
話音落下,空氣陷入突兀的沉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