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是偶爾,她會在這片斷續的聲響中聽到一道清朗柔和的嗓音,語調不急不緩,卻每每點在關竅之處。
「你手腕太緊,松一點,不是死死的攥著,而是借力控弦。」
「心氣先亂,箭未離弦,便已射偏。」
「想快?先求穩。不求快。」
黃小花聽得次數多了,不禁也生出幾分好奇。
自醒來之後,她便察覺自己的身體異於常人:筋骨輕盈,行動敏捷,力氣比尋常男人還要大,手掌上帶著一層繭子,分明是多年習武留下的痕跡。可她自己卻並沒有相關的記憶。倚仗著這副好身板,她進山打獵,從未落後於村裡的漢子們,但偶爾,她仍覺得自己「用不好」這具身體,一旦動作複雜精細,她便覺得哪裡協調不上,像是空有其力而不知如何使得恰當——尤其是弓術,沒有人系統教她,尤為難掌握。
那幾句偶然聽來的點撥,聽上去恰似正解。
她耳聰目明,隔著院牆將那些話一一默記下來,之後在打獵時再悄悄實踐。起初是微調站姿,之後換了握弓手勢,再後來,竟慢慢摸出幾分拉弓的平衡感。一箭比一箭穩,一次比一次准。到了第十日,她終於射中了人生中的第一隻兔子。
她對那個聲音的主人越發好奇了。
那日晨光熹微,天色泛著淡淡的金色,小花躡手躡腳靠向倒塌的院牆,屏息凝神,悄然探頭望去。
院中,沈昭正拉弓試射,動作沉穩,眼神專注,而輪椅上的男人微微仰靠著椅背,身形清瘦,面色蒼白,腿上覆著厚毯,左手虛搭在膝上,指尖微微點動,像是在暗暗校準著什麼。晨風拂過他的鬢角,撩起衣襟,他卻並不在意。明明羸弱至極,卻毫無蕭索之態,反倒自有一股鋒芒內斂的從容。
他緩緩開口,語調依舊不疾不徐:「不要求快。松弦那一刻,不是強行控制,而是讓它順勢而出——讓箭帶著你的力道走,而非你去駕馭它。」
沈昭聞言微蹙眉頭,似有所思,隨即照言微調,再度放箭。只聽「嗡」 的一聲,箭矢破空,正中靶心。他略一愣神,繼而抱拳沉聲道: 「沈昭受教了。」
黃小花靠在牆角,目光落在那個被喚作「先生」的人身上。
她原以為他只是個柔弱無能的病秧子,沒想到他雖身不能行,手不能提,卻能一眼看破技藝得失,將要點剖析得入木三分。光憑這一份眼力與判斷,便非尋常人可比。
她心裡生出幾分敬佩,也隱隱感到些許惋惜。明明如此聰慧,卻被困在一副孱弱的軀殼裡,連弓都拉不開。他若能習武,只怕遠勝沈昭。
黃小花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,那一層淺淺的繭子在晨光下泛著冷色的光澤。她微微蹙眉,腦海深處浮現出一抹極其熟悉的感覺,像是某種塵封的記憶正緩緩甦醒——可還未等她抓牢,那感覺便如風中沙,倏然散盡,再也捕捉不到了。
這天黃小花砍柴回來,路過那座小院,照例隨意地朝里瞥了一眼,院中情形卻讓她心頭猛地一跳,險些將肩上的柴捆抖落下來——顧長淵站著。
那個她從未見過離開輪椅半步的人,此刻竟扶著院中那株老樹站著。
不過她很快便察覺不對。他站得很勉強,右臂無力地垂在身側,手指筆直,沒有半點動靜,左手死死扣著樹幹,指節發白,整條手臂因過度用力微微顫抖著,;右腿軟綿綿地歪著,腳尖拖在地上,腳踝不自然的內撇,全身重心幾乎都壓在左腿上,那條獨自支撐的腿已然漸漸抽搐起來,像一根繃到極限的弓弦,眼看就要斷了。
黃小花心裡一緊,視線迅速掃過院子——輪椅被推到了一旁,兩個熊孩子正玩得不亦樂乎。一個坐在輪椅里,另一個在後面推著瘋跑,嘴裡大呼小叫:「駕——駕!」笑聲肆意張揚,全然沒有注意到院中人的搖搖欲墜。
顧長淵張口出聲,想要喝止,可氣息不穩聲音太弱,很快便被孩子們的喧囂蓋了過去。
黃小花顧不得多想,扔下柴捆,快步沖了進去。
她先是一手一個提起兩個熊孩子,像拎小雞崽般將他們扔出院門,嚇得他們連滾帶爬地逃出老遠。隨即回身,穩穩地將輪椅推到他身邊。
然而,顧長淵卻沒有動作。
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,才發現他的額角已是冷汗涔涔,臉色比平日更白,呼吸也有些急促。他低垂著眼,目光落在輪椅上,眉宇間隱有難色。
她微微一怔,蹙眉問:「你怎麼不坐?」
顧長淵緩緩側過頭,嗓音低啞:「我不能摔。能不能勞煩你……扶我一下?」
黃小花愣住了。沒想到,他連坐回輪椅都需要人幫。「怎麼扶?」她脫口而出,又覺不太對勁,遲疑著補了句,「我……我抱你?」
顧長淵失笑,語氣溫和:「那倒不至於。」 他緩了口氣,聲音仍舊平穩,「先把輪椅再推近一點,扶手貼著我大腿。」
黃小花依言照做,推近了幾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