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目力極好,便一行行地看過去——熟悉的姓,熟悉的名,熟悉的暱稱。
她看見了阿牛的名字,還有裴朗、魏川、馮慶、黃九郎……一個個面孔從舊時光里浮現出來,有的意氣風發,有的肆意玩笑,有的年輕的臉還來不及長出胡茬,最後又都沉入黑暗。
她沒有數,也沒停下。只是一步步往前走,不知不覺的,天色漸暗。
風中飄來一縷香燭的氣息,遠處有微弱的火光亮起。她抬頭望去,是寒衣祭的人群緩緩而至,火光在夜色中搖曳,像是一條溫柔而肅穆的河流,緩緩流向人心深處。
她沒有走近,只在林間一角站定,靜靜地望著。
顧長淵也在其中,輪椅停在火光邊沿,安靜地陪著眾人。一件件縫好的寒衣,被一件件投進火中。
場中無人言語,眾人盤膝而坐,彼此靠近,或低頭默念,或遙望夜空。熊熊的火勢襯得夜色更深,濃重的墨色里,每一個人,都輕聲對著夜空說了點什麼。不是誓言,也不是祈求,而是最尋常不過的心事:
「爹,我過兩年娶媳婦,你回來喝酒不?」
「孩兒,你照顧好自己,娘在這裡一切都好。」
「阿成,我夢見你了,別再一個人走那麼快……」
像說給風聽,也像說給自己聽。沒有哀號,沒有撕心裂肺,只有一股綿長而溫柔的沉靜,像水一樣,從人群中央緩緩流出,浸入夜色,浸入骨血。
陸棠隱在林後,沒有出聲,也沒有靠近,只靜靜地站著,看著那一束束寒衣被火焰一點點吞沒,看著顧長淵仿佛早已習慣地陪在一旁,穩穩地守著這一切。
直到人群中,有人終於低低哭出了聲。
她也終於忍不住了。沒有聲音,也沒有動作,淚水卻悄無聲息地漫了出來,一點點落入衣領,落進胸口。像是這些年所有壓抑著的疼痛,悄悄找到了出口。她站在風裡,哭得很輕,也很久。
那一刻,她忽然覺得,自己像是被這堆火光緩緩帶回了人間。那顆久未落地的心,終於慢慢有了歸處。
等到她再敲開顧長淵的房門時,屋內燈火微暖,溫渠正扶著他站起身來。顧長淵聽見動靜,微微側頭望了一眼,眸光一頓。他低聲請溫渠將手杖遞過來。
溫渠神色一動,卻沒多問,只將手杖穩穩放到他掌心,然後安靜地退了出去。門掩上,屋中只余他們二人。
夜風輕晃著窗欞,燭火無聲跳動。光影微晃,屋中一時安靜得近乎凝固。
陸棠站在門邊,沒開口,只靜靜地看著他。他臉色比記憶中略顯蒼白,氣息不如以往沉穩,但眉眼依舊清朗。站姿挺直,手杖撐著身形,在燈下顯得格外瘦削。
見她沉默,顧長淵先開了口,語調極輕:「今天下午,我就覺得,好像……隱約看到你來著。」 他說著輕輕笑了笑,眉眼裡浮起一點近乎遲疑的溫柔,「不過離得遠,看不清,沒敢認。後來張嬸她們告訴我,我才敢確定。」
陸棠沒有答話,只是靜靜望著他。
他垂了垂眼,語氣半帶調侃又帶一絲小心:「怎麼了?太久了,不認得我了?」
她的睫毛輕輕顫了顫,卻還是沒有回應。
顧長淵的聲音更低了些,語氣裡帶上了幾分試探:「你下午……去了哪裡轉了轉?」
還是沒有回答。
顧長淵輕輕笑了一下,神色裡帶上一點淺淺的無奈。他丟開手杖,然後慢慢地朝她張開左臂:「陸棠,我走不過去,你再不過來,我可就真站不住了。」
話音剛落,陸棠已走上前去。她幾乎是本能的,毫不遲疑地伸手扶住他,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傳進他骨里,下一刻,將他緊緊抱入懷中。
她將臉埋進他頸側,深深嗅著那熟悉的氣息,一字一句:「對不起,我讓你等了好久。」
他的手慢慢抬起,落到她背上,緩緩收緊:「歡迎回家,陸棠。」
屋外夜色正深,火已盡,雪未至。山河未定,世事仍舊翻湧,但此刻的屋中,一切都安定下來。
——顧長淵會守住陸棠的家,會永遠讓陸棠有家可回。
第55章 他微仰著頭,任由她一點點壓……
他們就這樣擁抱了很久。
屋中靜得出奇, 耳畔只有火盆里炭火燃燒的噼啪聲,和窗外偶爾傳來風卷松枝的輕響。陸棠貼著他,感受著他胸膛規律起伏, 心裡難得地安靜下來。
直到顧長淵的呼吸微微一滯,右腿不受控制地輕輕抽搐了一下,低聲道:「對不起, 我可能有點站不住了。」
陸棠才回過神來。寒衣祭他從早到晚忙了一天, 體力顯然透支了。她立刻扶他靠坐回床頭,又俯身替他揉開右腿糾結的肌肉, 動作精準有力,一如過往。等到他略略緩過來, 她下意識的想再給他拉伸一下,卻被顧長淵阻止了:「別忙了, 休息吧,這些事秦叔溫渠會幫我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