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不也是麼。」 莉多的靈魂靠在他肩頭，語氣平和，「曾經，我見過的那個異世者帶來一個小美人魚的故事。故事中的人魚為了人類放棄自己的歌喉與尾巴，最後在陽光到來時變成泡沫。很傻，但太過真實。不論是你的世界還是我的世界，總會有這樣的存在。
小孩，等到你和奧爾辛分別的那天，你想怎麼辦？」
怎麼辦？海大胖深吸一口氣，看向天空的眉月，良久沒能開口說話。久到他們看到月亮移動到下個位置，久到船艙深處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。
『我能怎麼辦呢？』海大胖輕輕抬起手給莉多比劃著名，『我想回家，卻捨不得他，不走是不可能的……』
靈魂抬起手，溫柔撫摸著海大胖的頭髮，聲音沒有多少起伏地說：「你沒問過他的想法嗎？」
『我害怕，害怕他說讓我留下，也害怕他不挽留。躍遷隧道的定位基本都是一次性的，除非找到這個世界的錨點並建立起聯繫，登記在冊有了備案，還要和這裡的人通力合作才能建成穩固的隧道。我來了這麼久，根本沒找到這個世界的錨點所在。
隊長他們找到我的時候，能有多少時間來告別都說不好。一天？一小時？又或者，只有一分鐘…… 那個時候我應該什麼都表示不出來。』海大胖長舒一口氣，沒忍住笑了。
『幾百年前，我和當時那位分開的時候，只覺得又是一次所謂節日的回家團聚。可我再也沒等到他呼喚我去往陸地。我在海底等啊等，等到自己都等不住的時候離開家去找他時，什麼都沒了。
所以我好怕。如果我離開再回來，這裡也消失不見。將壽命分享給奧爾辛，算是一種私心。假如、假如真有那一天，我至少能不再一直等下去。
等待太苦了，莉多，等待太苦了……』
人類交給他的除了那些如星星般閃閃發亮的知識，還有鮫人一族本不會經歷的離別。他們的壽命長到沒有盡頭，哪怕是所謂神遊天外也會有回來的時候。可人類不會 —— 人類的死亡就是死亡，靈魂亦有盡時。
何況不是所有的靈魂都能回來。
「那你覺得，這樣的壽命是好是壞呢？」
『不知道。』海大胖搖頭，『我想我永遠也不會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。我喜歡自己的長生，又討厭著它。做鮫人不會有此等苦惱，做人卻常常被它們拖累。來到陸地的十九年，經歷過那麼多生生死死，反倒是讓我更加迷茫。
但行好事，莫問前程。這話說起來好容易，做起來太難。我忍不住去思考那些分別都代表著什麼，有些是成長，有些是必須，還有些……』
哽咽的人沒能再比劃下去，淚就在眼眶中打轉，眼角已經有腫脹感，它馬上就會掉下去。海大胖看向莉多，那隻剩個輪廓的靈魂伸出雙手，用溫柔有力的懷抱將他抱住。
海妖與人類產生感情就有了弱點，那顆比人類更為堅韌的心會變得柔軟，慢慢地融化到陸地的風沙里，化成一座座屬於他們的墓碑。
「莉亞曾說：和人類相處能夠學到海洋無法傳授的愛意，這愛意讓靈魂獲得重量，也讓生命得到新生。她相信自己的愛已經得到回應，所以在最後選擇變成祝福和保護。
我不明白人類的好處在哪，但我從她那裡學到了感情是什麼。」 莉多似乎不會被任何情緒影響，她永遠冷靜、聰穎，能將所有的事用自己的語言說出來。
「它對於海妖，很新奇。如是有星星墜落海中，帶著不曾見過的溫度和速度，點燃海水，又點燃諸多海族。你我的本能驅使身體去看、去觸碰，明明危險卻義無反顧。
你們需要好好地聊一聊，小朋友。」
他們的對話截止在船頭遠處出現了燈火時 —— 莉多站起身給了他一個擁抱，整個人緩緩地消失在越來越近的火光中。她什麼也沒說，就那樣靜靜地變得透明，如同從未出現過。
船還在行駛，一路平穩直至最後停在修女號旁邊。隨著鐵錨入海砸出 「咕咚」 聲，海大胖才完全接受又一個人離開的事實。
他轉身，看到不知何時來到甲板的奧爾辛，眼前滿是水波。修女號上的人們似乎在喊著什麼，激動、興奮，尖嘯聲震耳欲聾。可海大胖卻無法做出回應，望向莉多消失的方向，莫名就想到自己在不久的將來要以什麼樣的姿態離開 ——
如此這般冷靜沉默，亦或是哭喊不止？是站在隧道前崩潰，還是不帶感情地決絕轉身回家……
做不到，他哪個都做不到。
『我困了，晚安。』不等奧爾辛開口，海大胖抬手沖他揮了揮，故作輕快地走向船長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