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嗯,不做什麼。」江沅聲故作鎮定,笑著擺出小畫家的驕傲氣,伸出指節比劃了一下,「讓我量一量比例,我要把小柚子和大柚子一起畫下來。」
被擅自改名為大柚子的Chio依舊矜淡漠然,又忽而壓下對方正在惡作劇的指節,偏頭,啟唇咬下那瓣紅寶石柚子。
「無聊。」
言畢,Chio刻意微笑地稍稍歪頭,垂眸盯他,直至小畫家的耳朵尖尾泛起緋紅,Chio才面無表情地壓著唇線,提步擦肩離去,卻在心下默然倒數:
三、二、一……
「柚子哥哥等一下!」
腳步聲與懷抱準時裹挾著草香撲過來,一雙漂亮的、覆蓋薄繭的手攀在肩膀,又彎起指急切地勾住他脖頸。
纖白手腕上的銀骨鐲有鈴在晃響,為了阻止Chio繼續離開,小畫家連最寶貴的畫具都不要去管了,很在意地問Chio道:
「你是生氣了嗎?這裡的傷口會不會很疼?」
Chio似乎不在意,神色依舊淡淡,漫不經心地應他:「嗯。」
「嗯是什麼意思呀?」江沅聲不依不饒地追問,好像對他的柚子哥哥有很多疑惑,「哥哥,這次我們見面前,你有按照約定,在空暇時認真練習華語口語麼?」
「……嗯。」
「好吧,用詞單一,看來並不太認真。不過我知道你日常很忙的,所以就勉強原諒你啦。」江沅聲得意洋洋地說完,從他頸間收回手,卻又拽住了他的燕尾形衣角,「而且,我覺得這次見面時,柚子哥哥好像又長高了一點呢,已經比我高好多啦。」
「嗯。」
「還有還有!我還有話要說的,柚子哥哥走慢點!」
銀鈴晃得歡快又活潑,像是天生為小畫家笑聲而生的悅耳伴奏,他迫切地說著話,迫切地和Chio分享他的快樂:
「這次我贏得了國際創作比賽的最高獎,媽媽誇讚『聲聲很厲害』,允許我休短假,所以這次來可以待一整周呢!我的柚子哥哥會開心嗎?」
聽到這句,Chio終於滯步,他垂眸抬手,沉默地摘掉了少年發梢上掛著的粉櫻瓣。
「哎?怎麼啦?」
江沅聲對他的舉止不解,傻氣地眨巴漆黑的眼睛,湊得很近很近:「為什麼哥哥這次沒有回答聲聲『嗯』呢?是不開心嗎?可以陪著哥哥待一整周,也不開心嗎?」
Chio不答,沉默片刻後,忽而轉身離開。
少年江沅聲隨之怔住,他痴望著少年漠然遠去的影子,長久立在原地,難以遏制地發起呆。
在他身後遠處,白鷗成群掠過,在他周身灑下月光似的影子。
影子一片一片盤旋,搖曳不休。
十二年後的海景樓里,鴿影化作月影,撒得遍地都是。沈尤瀾仰倒在地面,卻再無少時那般天真笑意。
他支起手腕,借用膝蓋輔助發力,緩慢地撐著自己從地面上站起,踉蹌幾步,跪倒在空白遺像之前。
商沉釉。他輕聲呢喃。我大概可以離開了。
臨行時分,我決定滿足你的意願,為你的『聲聲』畫一副完整的遺像。
沈尤瀾微笑了下,伸手,摸索向身旁的畫架,攥起半支殘破的畫筆,開始用筆刷細緻調色。
調色盤被賦予了斑斕生機,沈尤瀾蘸起一抹斑斕,不假思索地落筆,左右划動,來回塗抹起彩繪。
畫筆掃過,畫布上長出了人形,眉眼,鼻樑,唇瓣,綻開綺色。時空交疊扭曲,穿透生與死、虛假與現實,一瞬間,提筆之人與畫中之人,不知誰才在人世間,誰才是真亡人。
沈尤瀾兀自扯起唇角,露出病態空洞的笑,與畫框裡的青稚少年四目相對。
他們都在笑,笑容幾乎無差,只可惜於商沉釉而言,『江沅聲』才是珍貴的月亮,沈尤瀾卻只是鞋底污漬。
思及此,沈尤瀾豁然抬手,將手中顏料盤反手倒叩,整個朝著遺像潑灑上去。
遺像染上髒污,少年飽受冤罪,相隔十二年漫漫歲月,畫家終於提起畫筆,親手刺穿了屬於他的遺像。
他將筆尖下滑,斷鋒成了利刃,順著遺像向下蜿蜒劃開,將年少時自己的臉撕開破口,留下血淚一樣的醜陋裂痕。
接著,整副作品被他揭下畫框,撕碎,丟在了滿地無人會看的廢紙堆里。
畫家抬頭望月,嘴巴上的笑容消失,趨於平和。
良久,他垂下黯淡的黑眸,而他頭頂上方,蒼穹懸掛巨大月輪,飛絮狀的月光灑落,落進玻璃樓,又飄飛向遠方海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