攉攏:攪和。這裡指在被窩裡左滾右滾。
第85章 風雨同舟-85
段立軒回溪原後,沒先去三院。他自覺在巴黎一個月,沾染了些洋煞。冷不丁地往病人跟前湊,怕把人給衝撞了。
思前想後,決定先上寺里做一天義工。早晨四點多開車上山,後備箱裝滿供養用的蔬果。早上劈柴,中午生火。幹完活湊進講經堂,聽法師開示。
講經堂很小,細長的一條。坐西朝東,下午已有幾分陰冷。一股熟爛的菸灰味兒,像老人、蘋果、還有潮濕的柴火。
一群信眾圍著個抽巴巴的老和尚,又是磕頭又是求問。那老和尚穿著百衲衣,老得像有八百歲。上眼皮耷拉到下眼皮,露出兩點渾濁的漆。
聚在這裡的每個人,都懷著無法消解的苦楚。房間裡迴蕩著低語,間雜一陣陣徹骨酸心的吸溜。有個媽媽剛剛失獨,哭著講孩子托的夢。說橫死投不了胎,問大師怎麼超度。
老和尚瞟了她一眼。輕飄飄的,不看見進心裡的一眼:「幻覺。啊。都是幻覺。幻覺太嚴重了,得去醫院看看。」
段立軒覺得這大師一點也不慈悲,說話調子像陳樂樂。雖有權威的光芒,但那是一種冷淡的月光。銀白稀薄,照不到活人身上。
「師父啊,」他朗聲叫老和尚,「都求到你跟前兒了,那不就跟你倆有緣。你給指條路唄,別干瞅著她受苦。」
老和尚嘆了口氣,搖頭道:「這個人死,它是一樁事實。沒有鬼怪啊,鬼怪是自身的恐懼。」他頓了頓,又彎腰看跪地上的母親,「這位居士,你有沒有在聽?」
女人點著頭,拿紙巾擦眼淚:「大師父,我在聽。」
「你以何種方式在聽?」老和尚問。
「我心誠著聽。」女人回。
老和尚不作答,又直起腰問段立軒:「方才說話那位居士,你以何種方式在聽?」
段立軒沒想到被點名,愣了一愣。撓著胡茬想了想,臉皮有點發紅。上前幾步,臊眉耷眼地道:「那我站近點聽吧。我愚昧。」
老和尚被他逗笑,面色比方才慈祥不少。
「大家都是以何種方式在聽?是不是在透過自身的恐懼、焦慮、和各種追求的屏障在聽?心如果充滿著辯解、訴求、觀念,那就聽不到真相。假如你想知道自己的真相,就不能胡亂想像。孩子沒了,心裡苦哇,這是肯定的。怎麼辦,只能去覺知痛苦。覺知它,不要胡編亂造。也不要尋找擺脫之道,那沒有多大意義。幻覺從哪裡來呢?從對事實的恐懼里來。」
老和尚喝了一口水,休息了下。好像用光了所有力氣,聲音忽地就小了下去:「今天大家聚在這裡聽,不要託付著、追隨著聽。要平靜著、審慎著聽。遇事不要逃避,實事求是。專注眼前的真相,了解這個真相,才能去除心中的衝突。」
段立軒聽了一下午,腦子混沌沌的。雖說道理似懂非懂,但有個事兒他是真懂了——這老光頭肯定不能給他開符畫咒,再來一句什麼『天下無疾、萬藥生塵』。
他要上去求這些,估摸還要被罵幻覺,嚴重了建議去醫院看。
段立軒空著手回來,感覺沒什麼交代。第二天開往三院的路上,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心虛。
六月初,溪原春意最濃的季節。三院門口浮了一層綠。草坪,花壇,停車位的磚頭縫。到處都有綠,淺淺的,迷濛的,不定心神的綠。
三院,只是當地人的叫法。正規名稱是『溪原市醫科大學附屬腫瘤醫院』。因為有一院,二院,所以這裡就被順口稱為『三院』。
段立軒剛拐進停車場,就看見了瘦猴和劉大腚。瘦猴縮脖揣著兜,大腚稍息撇著腳。一胖一瘦並排而站,像個大大的『胰』字。
「內啥做了沒?」段立軒問。
「腹腔鏡昨兒做的。下午能出結果。」瘦猴說。
「老頭兒還行啊?」
「還行,能吃能喝。」劉大腚說。
「能吃就不是壞病。」段立軒拎著盒飯水果,跟著兩人往住院部走,「多吃點飯兒,啥病都能抗過去。」
三人一路說著話,誰也不肯捅破那層窗戶紙:約莫就是癌。
不敢說。怕一語成讖。雖說癌症都是不幸的,但要是得了某些癌,那可以說是非常不幸。
比如胰腺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