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六點,宋東然轉入重症監護室。
天大亮後,他所謂的未婚妻、雙胞胎弟弟姍姍來遲。前者摘下墨鏡,臉色不大好看,估計也在琢磨聯姻失敗的補救措施,根本不在意病床,視線不住往宋遲然身上瞟。
——雖然比不得宋東然個性溫和,對她言聽計從,年紀小了點。勝在外形能力俱佳,非要換人不是不能考慮。
後兩者得知宋東然堅持24小時就算撐過第一輪高危期,兩張嘴巴同步往旁邊一扯,談不上喜悲。
誰讓他們兄弟間年齡差太大,宋東然死了,爸爸腦子裡蹦出的第一替補人選是宋遲然;不死的話五年內更輪不到他們插手。
大家心思各異,一間病房裡僅有椿惠子撲在床邊,握著兒子的手一遍遍虔誠地祈禱他快醒來、丈夫一切順意。
宋遲然看得膩煩,轉身去天台。
*
天台空氣不錯,視野開闊。
宋遲然脫了外套,毫無形象地仰躺在石板上,畫了一棵樹。
他極具畫畫的天賦,上學期社團活動外加寒假幾節為數不多的特訓課,偶爾網絡看畫指點一下,幫忙添幾筆,足以令崔真真從一竅不通的新手中脫穎而出,獲得市區比賽二等獎。
但沒有背板支撐,線條不受控制,他這棵樹變得潦草歪斜,枝幹交錯,整體已然凌亂,想從局部更改難度太高,吃力不討好。倒不如從頭來。
這麼想著,他翻過一頁,打算畫雲。
後背傳來粗糙的質感,手握鉛筆正橫豎比劃著名尺寸,構思布局。
視覺邊緣冷不防冒出一張臉,他挪開筆,微微挑眉:「崔珍珠。你怎麼來了?」
「不是你打電話給我麼?」
「你掛了。」
「所以我來了。」
上下句邏輯完全不成立。
宋遲然不禁笑了一下:「怎麼知道我在這?」
「你喜歡俯視的角度,而且天氣預報說可能下雨。」放下包,崔真真攏住外套,與他並肩躺下。在骯髒冰冷的石面上。
「淋雨能讓你心情好。」
然後就推理出他會藏在這裡?令人嘆服的推理能力。
「還以為你不想理我。」
從新年到昨天下午,他發過照片,一直呆在寺廟裡,她沒來找。
「是你想躲著我。」
從被戳破並非純粹厭惡裴野起,當事人就玩了一手人間蒸發。中間經歷高鎮浩、南在宥,任憑他們相互決裂,他大致知情卻因為不想面對、懶得再蹚渾水而選擇退出戰場,像一個玩累了的自私鬼一聲招呼不打躲起來休息。他無從否認。
好久不見,崔小姐還是這麼一陣見血。
本來還想問她和南在宥玩得怎樣、開不開心來著,宋遲然打消念頭,免得再被刺幾句還不了嘴。
雨點在靜默中降臨,毛絮似的輕而細。自鎖骨滑落,一點點匯聚於頸窩,全世界最小的湖泊。
「你哥怎麼樣?」崔真真問。
「熬過48小時,大概率生還。」
「你怎麼樣?」
「……我不知道。」
雙手墊在腦後,雨不斷掉進眼睛,睫毛變得濕漉漉。
有太多事情都和他想得不一樣,宋遲然發現。他自認為看不慣裴野,玩膩了虛偽的兄弟遊戲,可裴野落魄並沒能令他滿足,高鎮浩、南在宥的結局似乎也缺乏趣味。
宋東然死了,他能擁有更多選擇權,他理應為此唏噓、遺憾,哪怕亢奮也無可厚非。然而事實是他既不能真心實意地為他人哀傷,又無法徹底視若無睹。
像一杯水,裝了三分之一。
不管接收到多少信息量,水杯牢牢黏在地上,它便滿不出來,沒有地方可以漏掉。因為是冬天,放在恆溫的空調間內,始終達不到沸騰更沒法冷卻。只能生硬地立在那裡,永恆的三分之一杯水。
水無形,無色無味,比霧還要叫人捉摸不透。
拜某人所賜,宋遲然越來越看不清自己。反觀她清麗的側臉在模糊的視線中逐漸清晰化,極快地映過一道青白閃電。
「我要回家了,明天開學。」
居然不是說裴野今天生日。
又一顆雨滴濺入眼球,宋遲然閉上眼,再睜開,對方已經利落地站起來,擰掉衣角袖口沉墜的水,拿背影對著他。
「順便說一句,其實我並沒有討厭你多過裴野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