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日終於是個雪霽的晴天。午後溫暖的陽光照在馳道兩邊的薄薄積雪上,閃著黃澄澄的光。簡易的皇后鳳鑾來到西苑,「吱呀」一聲打開塵封已久的大門。
庾獻嘉在屋子裡,靠著熏籠斜倚著,屋子裡是淡淡的炭火氣,庾清嘉嗅了兩下,問道:「怎麼,現在連香餅子都不供應西苑了?」
庾獻嘉仍是一身白衣,長長的烏髮逶迤在肩頭,臉色倒比當皇后時要好得多,放下手中正在繡著的花繃子,上前盈盈對姐姐行了家禮,又道:「阿姊難道不知道,『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聾』,香餅料子用多了,鼻子反而不知道香臭,我現在啊,一聞到濃重的香味,就想打噴嚏呢!」她見庾清嘉還在伸著頭看她手旁的活計,又笑道:「只是這裡吃得差些,我倒不要緊,我身邊的人都瘦了,餓著肚子誰還能替我做事呢?所以少不得五個指頭勞乏點,到外面換點吃食。」
庾清嘉鼻酸,嗔怪道:「你何不早早寫奏報上來叫我知道?我其他幫不了,從自己分例中拿出些貼補貼補你,還是做得到的!」
庾獻嘉笑融融到姐姐身邊,挽著她坐下:「阿姊千萬不要覺得我這樣不好!其實呢,每日家做些活計,想做就做,想不做就不做,不用和人勾心鬥角,心裡平靜得要命——絕對比阿姊在佛堂念經還平靜。看,今日風是把你吹到了我這裡,不是把我吹到了你那裡,對不對?」
庾清嘉知道這個妹妹聰明伶俐,自來是父親的愛女,庾含章一直想把獻嘉嫁入皇宮,也是因為她長袖善舞,到哪裡都不吃虧。庾清嘉只好自失地笑一笑:「確實有求於你。尚書令楊寄和中書令沈嶺,現在不僅把持整個朝政,而且連內侍省也不得不仰他們的鼻息。現在宮裡過年,我怎麼算,卻連宮中宦官侍女們做新衣、買胭脂水粉的賞錢都打不出來。宮中那麼多人過年吃用,更是緊巴巴的。若是過個年還餓死人,我這個皇后也真是白瞎了。」
庾獻嘉笑道:「阿姊但看錢少,我也沒本事變出來啊。若是阿姊看著人多,那就好辦了。」
「你說裁減宮中使用的人?」庾清嘉挑了挑眉梢,「大過年前,把人家趕回家,太難看了吧?聽說你以前也和中書省打過饑荒,教教我,別藏著掖著。」
庾獻嘉依然一臉笑,但笑容已經有點冷意了:「哈,和中書省打饑荒……其實呢,阿父在的時候,我哪裡都用不著打饑荒,甚至連考量都不需要,阿父早就妥妥帖帖幫我把內侍省的事兒考慮周全了,連他們會拿回扣、弄虛帳這種事,都幫我考慮好了。」
她想著疼愛自己的父親,目中瑩瑩有淚:「阿父不在了,你的好郎君就掌了權。我當時想呢,好,憋死皇甫袞!可架不住他為了我削減邵貴妃宮人的用度,過來找我吵架。我就叫鮑叔蓮發了條子去中書省,稱皇后要斷食祈福。你的好郎君大約怕鬧出人命,就給增了錢糧。然後呢,邵貴妃拿了錢,過來跟我顯擺了一番『陛下的厚賜』。我當時想,我就應該餓死!」
她泠泠閃光的眸子轉過來,直視著自家的姐姐:「阿姊,我們女人,憋屈地呆在後宮裡,前頭看似好高大的房子屏蔽著我們,實際若是我們的視野被這房子拘泥了,永遠不知道前朝的事情,就難以自保。你這會兒的情形,與我那會兒又大不一樣。楊寄掌權——」她莫名地頓了頓,才又說:「你覺得如何對付他才行?」
庾清嘉苦笑道:「連陛下都對付不了他,我怎麼對付?你在這裡,不知道有沒有聽說,那日楊寄要找路雲仙,直挺挺闖進了孫淑妃的宮裡。後來,孫淑妃一身傷痕,投繯自盡,人都說是楊寄逼_奸。可是,楊寄借著審訊,殺掉了孫淑妃的貼身宮女,又逼著陛下貶斥敢於直言的侍中,這話也就沒人再敢傳了。」
庾獻嘉掩口笑道:「嗬,他的手段比當年又厲害了!不過,他要是好色,如今什麼樣的女娘找不到,非找孫妃?他要是想羞辱陛下,又何不欺負阿姊?」她掩口笑道:「我比方得不恰當。不過,楊寄受了委屈,還不許他發作,姊夫自然要吃悶頭虧。楊寄當了那麼多年大將軍,一個侍妾都沒有,想必怕老婆怕得緊。」
「現在倒不必怕……」庾清嘉說了一半,又把話咽了下去。
庾獻嘉眸子一閃,卻又沒追問什麼,只道:「那麼,阿姊知道不知道,楊寄在會稽更加兇悍?」
庾清嘉點點頭:「知道,北府軍凶神惡煞一般,二話不說圍困了虞亮的田園和宅子,說要徹底清算地界和人口。虞亮在山中藏了一萬多部曲,又在家宅中布置滿了。結果根本不禁打,刀槍一動,全家屠盡,虞亮和四個兒子的腦袋掛在會稽城正中心的市口上。五萬部曲齊齊解甲,高高興興投降。接下去再說土斷,無人敢不服從。」她最後搖搖頭:「他這樣不顧清議,倒行逆施,倒不怕喪失人心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