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寄聽都聽不懂她在說什麼,傻著眼站在一旁。雲仙微微一笑,倒也不帶鄙夷,小心地從腰間的荷包里掏出一塊爛木頭似的東西,擱在那個精緻的瓷質火盆上,小心看了看火候,才把熏籠蓋子蓋上。過了一會兒,房間裡充斥著一股帶著淡淡藥味的芬芳香氣,而且越來越好聞。
楊寄探頭瞄了一眼,又看了看垂腿坐在熏籠邊的雲仙,她的臉籠在燭光里,美得仙女似的,但楊寄覺得她和自己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,所以想了半天,只有道歉的話便於出口:「剛剛對不住啊。我不是故意想要欺負你的,你可別告訴我老婆,她非打死我不可。」
雲仙抬眼一瞥他,臉上哀怨更重,別轉了頭不說話。楊寄又道:「今兒我只是怕建德王真要殺你,所以才胡說八道願意要你。後來想想,肯定是他氣頭上的話,你這麼漂亮,建德王怎麼捨得殺你,怎麼捨得把你送給我?說不定明天氣消了,就又想你了呢。」
雲仙冷笑道:「我是什麼名牌上的人?我六歲那年,青州大旱,王府花八斗米就買了我。練歌練舞時,教習的打罵折辱,什麼沒受過?天天就是把『死』字掛在額顱上的。」她似乎要說什麼,目光怨毒,但張了張嘴還是沒說,低頭撫弄著裙擺上的繡花,眼睛裡蕩漾著燭光的橙色,突然水色一溢,橙色拖作一道長長的痕跡,滑落到下頜了。
楊寄覺得不可思議,又問:「建德王真的會殺自家的家伎或婢女?活生生的性命啊。」
雲仙說:「不過是錢買來的玩物,有什麼不能殺的?因侑酒時勸不進客人乾杯的,已經殺了好幾個了;上回要籠絡一個將軍,只因人家說了一句『彈琵琶的小娘好美的手』,就把我一個要好姊妹的手齊腕斬下來送與那位將軍珍藏了……」她忽然抬了頭:「楊參軍,我知道你嫌我,我不是處子——早就不是了。若你能帶我離開,我給你當燒火丫頭都好的。」
楊寄雙手亂擺,卻也難以拒絕,只好說:「等我老婆回來,再商量吧,不過,我能幫你,一定會幫你。」過了一會兒,覺得困意上來了,可一間屋子,瓜田李下的說不清。楊寄心一橫,對雲仙道:「我娘子今日與你碰了面,我怕她想歪了,得跟她解釋解釋,不然,她那毛病,一晚上就別想好好睡了,明日發被頭風,動肝氣,不光肚子會疼,胸還會脹痛的。」
他一掀帘子,一陣寒風呼呼地灌進來。楊寄穿好靴子,回頭對雲仙說:「我估計不會回來睡這兒,你放心大膽地睡吧。」毅然地鑽進早春冷冽的夜風中去了。
寒風吹得他那點睡意都沒了,進到甬道里,楊寄不知道往哪裡走才好。他提著一盞燈,一步一步瞎摸索,果不其然一會兒就被兩個值夜的婆子攔住了,婆子尖銳地問他:「你好大膽子!這早晚了還敢出來亂逛?後頭都是大王的妃妾,你不想要腦袋了?」
楊寄陪笑問:「我不敢亂跑,我是大王請來的客人。遇到兩位阿姊,只是想問問世子住在哪裡?我老婆是世子的乳母,我有句要緊話要與她說。」
婆子被他兩聲「阿姊」叫得舒坦,放緩了聲氣說:「王府的規矩,與一般人家是不同的,你老婆若在孫側妃那裡,你怎麼進得去?還是早早回去休息,明日求了大王再說吧。」
楊寄「哎」一聲算是答應,轉頭往回走。穿過兩座月洞門,是另一條甬道,他果然又撞上另外兩個值夜的婆子,而且正搖樗蒱骰子搖得開心。楊寄上前做了個大揖,眉花眼笑指點道:「剛剛那一杯,再搖兩下就能是個『雉』,可惜了的!」
婆子奇怪地看著他,問道:「你是哪兒來的?」
楊寄拿過搖杯搖了一陣,果然搖出一個『雉』來,他趁倆婆子伸頭在看,笑道:「世子這兩日不是不舒服嗎,大王聽說我算得一手好卦,命我來給世子看一看,萬一是院子的風水不好呢?」
婆子道:「我們怎麼沒聽說?」
楊寄笑道:「子不語怪力亂神,這種事好大聲嚷嚷的?兩位姊姊真是不通。不過——」他笑顏如花,燦爛萬分,千穿萬穿馬屁不穿:「兩位阿姊原就該是清貴人,這些下三濫的事,小的去做就可以了。——哎,腦子不好使,找了半日還沒摸著世子的院門,聽說孫側妃不大好相處,若是晚了,不會賞我頓板子?」
倆婆子摸了摸自己「清貴」的老臉,又看了看長得英俊的楊寄,看了看搖杯里四黑一白的『雉』,倒有三分相信:「孫側妃是大王的寵妃,誰敢不擔待?你既然會算命,怎麼不算算該往哪個方向去。」
楊寄暗暗罵了聲娘,臉上仍然笑著說:「逗兩位阿姊一下嘛。不就是——往西邊去麼?」他指了指西邊那條甬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