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霽將他領入溯明院,這個時辰,不出所料,眼下殿下應是正在書房。
「殿下進去吧。」
蕭然微微點頭,輕聲道:「多謝。」
雪霽本想說不必言謝,後又咬了咬唇,默默應下了他這聲道謝。
道謝致歉幾乎已成了這位信王殿下的習慣,無論對何人對何事,都下意識謙卑有禮。
蕭然步子雖已邁了進去,但還是遲疑地頓住了。
今天是個陰天,天色昏昧陰沉,書房內點了燭,燭光不甚明亮,稍有些黯淡,蕭然抬眸,看見不遠處端坐著的身影朦朧混沌。
良久,他開口:「我殺了
人。」
他像是個孤魂一樣飄在一盞燈旁,眼眸垂下,聲線低沉沙啞,周身籠著陰鬱的光,瘦削的脊背微微彎曲。
蕭煦拿著書的手一頓,抬眼掃向前方,用沉默回應他的話。
「父皇曾說,殺惡人不算殺人,可若惡人亦有歸善之心,我便剝奪了他們向善的資格。」
蕭煦喉頭微一滾動,眼神比微弱的燭光照徹不明的書房還要晦暗。
「可叫這些惡人所殺之人,甚至性本善。」
蕭煦言辭實在過分陰鷙犀利,口齒咬過「惡人」「性本善」言語之時,更是帶了幾分無端的凌厲,直砸入蕭然耳廓之中,以至於讓他一顫,惶然抬眸。
蕭煦一瞬不眨地盯著他,繼續道:「殺一惡人可救善人無數,恕一惡人便害善人無數。」
蕭然雙眸驀地瞪大,眼眶微紅,竟是有一滴淚自眼眶中陡然滾落。
「可在正則眼中,並無該死的惡人。縱使救善人無數,但仍舊有一人死於我手中。」
「惡人之所以該死,是因為有更多善人需要活下來。」
蕭然聞言一怔,緩緩垂下頭,像不戰而敗的將軍,神色悽惶地木立著。
書房內一時沉寂無聲,只有獵獵的風卷著檐角陰鬱的雲撞散在廊間,盪開一陣淒涼沉悶。
蕭煦就像是這陣獵獵的風,他在蕭然面前根本不必呼嘯,只安靜地站著,便足以讓他感覺凜冽與蕭肅。
向來如此,蕭煦在他這個自幼同衾,一道長大的弟弟面前,只做蕭煦,不做外人眼中的病弱齊王。
蕭然微微抬頭,眼底猩紅一片。
「皇兄,其實扶疆那人本罪不至死……是他辱我母妃在先,欺我在後,我才……」
蕭然閉了眼,痛苦地擰眉,低聲囁嚅:「說到底我只是為了我自己,殺了本不該死的人。」
蕭煦聞言起身,抬腳走到蕭然面前,頓足站定。
他深沉的眼眸像是在看蕭然,卻又像是穿透蕭然,複雜地探尋著某處記憶。
蕭然叫他久久盯著,有些倉皇地抬頭,遲疑道:「皇兄……」
蕭煦神色不變,眼神晦暗地看向他,緩聲道:「你從前,都是喚我哥哥的。」
哥哥?
仿若一記重拳倏然隔空砸在他面門,破開震人的凜冽之氣,蕭然恍惚間身形一頓,愣怔無措地看著眼前的蕭煦。
「彼時年少無知的懵懂稚子,不懂規矩……皇兄您,為何突然提這個?」
「正則,」蕭煦低喚一聲,「若是心懷善念,手上沾血亦無妨。」
他說至心懷善念四字時,眼神有一瞬的凝滯,沉默地看向他。
站在蕭煦銳利的眸光里,他幾乎寸步難行。
蕭煦並非喧譁的風,但卻擁有讓人無法忽視的力量。
「……正則自然如此。」
「如此便好,既是心懷善念,便無謂糾結手中惡人血是緣何沾上。」
蕭然依舊被禁錮在蕭煦的眼神里動彈不得,過了半晌,將這句話拆吞入腹,竭力消化了,才艱難開口:「正則分明了。」
第47章 凶多吉少他曾於此落下一記吻。
蕭煦回府的第三日,蕭啟策急召他入宮的旨意終於姍姍來遲。
宮裡來的傳諭之人天不亮就趕到了王府,來人行色匆匆,毫無預兆,除去提醒蕭煦儘早入宮外,余皆無話。
蕭煦不卑不亢地應了,他知曉,是他的那位父皇已然做出了決斷。
此時天色未明,晨光熹微,抬眼只見天邊青白一片。
他本該即刻出發,聖諭刻不容緩。
但他卻躊躇了。
饒是他再如何自負,也必須承認,雲端寧前番說得不錯。徐拂月入宮,自己必然凶多吉少。
很有可能,今日這一去,便歸期難定。
思及此,他提著袍角,不往大門走,卻是鬼使神差地步入溯明院正殿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