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向後摸了一把,再將沾了牆灰的手放到眼前,兩指搓了幾下,是滑石粉的手感。
她不知道凡特斯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發明出這種塗料來塗牆,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建設出長方形樸素的六層居民樓,也不知道耳邊傳來的叮叮噹噹的自行車鈴聲何時出現,但丹妮斯認得出對面牆上的字。
方方正正的,起源於象形字,用油漆刷出來的,一筆一划,一撇一捺。
她癱坐在白牆的陰影下,不自覺地微張著嘴巴,連夏日蚊蟲的侵擾都渾然不覺。
叮鈴鈴,叮鈴鈴,自行車在響,輪子轉動的聲音從胡同口掠過,她還聽見少年們聊天的聲音,用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語言。
她再次看向不遠處的居民樓,茫然地在一模一樣的建築中尋找,已不知那棟是自己應該熟悉的。
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又在胡同口響起,一個人影兀地投到丹妮斯眼前,看起來那麼長,丹妮斯順著影子看,卻是個乾瘦的半大孩子,長頭髮梳成松垮的馬尾辮,凌亂的髮絲被汗水打濕貼在額前。身上穿著白色聚酯纖維半袖,說是白色,實則因為太薄而接近半透明,幾乎能隔著衣服看清她嶙峋的骨頭,瘦弱的肩膀上背了極大的一個書包,邊角已磨出了洞,裝得滿滿登登,拉鏈只能拉上一邊,她時不時地懟一下沒有拉鏈的一邊,不然裡面的書本會掉出來。
另一邊的拉鏈壞了。丹妮斯知道。
少半身穿著深藍色兩邊帶白條紋的運動褲,也是聚酯纖維的,丹妮斯知道裡面還有一層白色網,不透氣,不吸汗,穿著很難受,坐著硌大腿。少年正是長個的歲數,開學時特意發大兩碼的褲子,學期末還是變得不夠長,腳踝露在外面,小腿處被鬆緊帶勒出紅印。
她兩雙手還拎著兩塑膠袋書本,還有坐墊和水壺,走兩步就要把東西攏到一隻手上去,空出來的手好去懟一下書包,兩個手心都是勒到發紫的印痕。對她的身板而言,這些東西太重了。但少年沒有辦法,她也沒有自行車,也沒有人會來接她。
少年的手很痛,肩膀也痛,但她習慣了,每個學期末都要這樣把東西全搬回家,她那時,並沒覺得有什麼問題。
但丹妮斯眼眶發酸,止不住地想哭。
少年不開心,倒不是因為東西太沉,而是她不想放假,上學好啊,上學只需要學習就行了。要是那個女人讓她幹活,她就不寫完當天的作業,第二天到老師那哭,說她在家得幹活沒空寫,老師就會把那個女人叫過去吵架,那個女人從來吵不過老師,又最怕在外人面前丟面子,只好特許她上學的時候不用幫家務。
她一直低著頭走路,身板被重物墜得彎曲著,沒看到陰影處還坐著個人,自顧自地往前走,越走腰越彎。
她不想回去。
十幾歲時,她就已經意識到那個房子並不是她的家,那裡有爸爸、媽媽和寶寶,而她是個外人,是個借住在人家家裡的,一家人都在盼著她搬走的那天。
她慢慢地收拾東西,慢慢地跟同學道別,慢慢地走著,可她終還是來到這裡。
突然乾涸的水溝里幾聲鳴蟲的叫吸引了她的注意,少年眼前一亮,幾步走到水溝前蹲下,把袋子隨手放到地上,背著瘤子似的大書包往溝里看。
丹妮斯就在她背後看著她。
少年全神貫注地蹲在那,腿麻了就錯錯腳,手裡一會兒拿塊石頭,一會兒揪根草棍,玩得不亦樂乎。
丹妮斯知道那沒什麼好玩的,她只是不想回家,找點事做拖延時間罷了。
太陽將影子拉長又揉扁,夏日白天長,可還是有盡頭的。
天氣這樣熱,少年後脖頸曬得黑黑的,汗水從每一個毛孔中淌出,讓她整個人像塊融化中的冰,或許一會兒就消失在艷陽下,被土地吸收,再也找不著了。
反正也沒人會找她。少年專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,胡同外,人們交談聲、籃球拍打聲、自行車鈴鐺聲...像隔著整個世界一般,與她毫無關係。
少年意識到太陽不那麼曬了,說明下午即將結束,她再不回家,就會被狠罵一通。她終於將眼神從水溝中抬起,迷茫地望了一眼天空。
時間為何走得這樣快呢?為何不多為她駐足一會兒?
她的心情轉回低落,用胳膊抹了把臉上的汗,衣服濕漉漉的,已經被汗水浸透,手不自覺地拽了拽書包肩帶——她緊張的時候就愛拽著什麼東西,緊接著又嘆了好幾口氣,緩慢地拄著膝蓋,站起身來,身體重心前移,差點被過沉的書包帶進溝里去。
少年晃悠著站起來,緩了會兒,等眼前的黑斑散去,拎起兩大袋子書本,慢悠悠地挪騰腳步,駝著背往居民樓的方向走。
丹妮斯也隨她從地上起身,牆灰和土粘得哪都是,她躡手躡腳地走到水溝那邊,生怕嚇到不遠處的少年。
水溝底,是密密麻麻的蟲子屍體,被碾碎、拆解,黏糊糊的汁液掛著還在抽動的腿。
丹妮斯轉頭,欣賞的目光落在少年背上,少年正停下懟書包。
原來,打那時起,她的本性便已現出端倪。
丹妮斯在期待著什麼,又有些顧慮,最終還是期待戰勝了顧慮。
就算違背了不要攪亂時間的勸告也沒關係,不要太在意。①
在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之前,丹妮斯抬腳跟了上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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