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盈忽地停下腳步,低聲道:「英兒那裡,我去同她說。上回的冤枉,還沒有同她講句對不起。」
還有王后這個位置,如今想必是對她的折辱。他難得忐忑道:「表妹被拘束於宮廷,一直過很不快樂。她喜歡舞刀弄槍,可自從進了宮,就再也沒碰過這些……她若願意,兒臣送、送她離開,可好?」
呂雉的聲音遙遙傳來:「去吧。去和她好好說說話,你現在還是天子,又何必來問哀家。」
劉盈步履堅定地離開。等大長秋進來,呂雉問她:「你都聽到了?」
大長秋手顫抖著,心亂如麻:「太后,聽到了一些。」
呂雉接過她遞來的布帕:「隨我走走吧。」
邊塞的戰報未至,儘管塵埃落定,走到了最後一步,她的心情始終不能平復。
遊廊寧靜如水,呂雉沒有同大長秋說起劉盈,而是提起了呂英。
她對大長秋道:「我疼愛英兒,卻又沒有全然疼她。」
她的長子必須娶呂家的女兒。這是朝堂局勢使然,當年為了制衡,沒有呂英,也會有另一個呂氏貴女。可時移世易,換成越兒,她恐怕不再需要這麼做。
呂雉笑了下,這般去想,她這個姑母也不是那麼合格。
大長秋張張嘴,道:「當年您問過皇后……」
「是,皇后是自願,」呂雉道,「因為她愛慕皇帝。這回,不管她愛不愛慕,哀家不會給她選擇的機會了。」
擦去最後一絲淚痕,她不容置疑:「讓建成侯去辦這件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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椒房殿燭火通明。
呂英換了一身鮮亮的衣裳,坐在窗邊,好似在等著什麼人。
劉盈踏入殿中的時候,恍然想起,表妹一直這麼聰明。可她比剛嫁他時安靜了好多,溫潤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,劉盈道:「英兒,對不起。」
呂英轉過頭,似詫異道:「陛下哭過了。」
「灌夫人的事,宮裡已經傳遍了。陛下也是被她蒙蔽的人,何必捨棄天子之尊與我道歉?」她語氣平和,目光久久落在劉盈的面龐上,前些日子的麻木,已然消失不見。
甚至微微笑了起來,認真道:「她到底是皇嗣的母親,為了皇嗣,陛下還需斟酌處置。」
夫妻之間,遣散了伺候的宮人,縈繞著前所未有的安然和諧。
劉盈與她面對而坐,接過她遞來的甜漿,握在手裡:「等朕的孩子……出生,抱給你養?」
呂英動作一頓。
她搖了搖頭。
不需要說話,這個搖頭讓劉盈心猛然一松。這樣就好,這樣就好,劉盈順著她的目光看去,落在梳妝檯前半開的木匣上——最終鬆開緊握的手,坦誠相告,低聲道:「朕……已經同母后說過,不再當這個皇帝了。」
呂英的眼眸倏而睜大。
四周萬籟俱寂,她的嘴唇顫抖起來,面上卻沒有歇斯底里。呂英站起身,走到梳妝檯前,抽出木匣里藏了無數個日夜的長鞭。
她將長鞭握在手中,圈繞了又繞,鞭尾直指劉盈!
破空聲響徹,長鞭捲舌般地朝劉盈襲去,一鞭,兩鞭……交叉落在他的靴前。凜冽的風帶起刺痛,劉盈遏制住閉眼的衝動,不躲不避,直至呂英喘了口氣,驟然停了下來。
呂英冷冷道:「沒想到體力落下了,準頭還能與往日相比。」
隨即落下淚來:「我做過皇后,如何會自降身份去做王后。說起來,若陛下是越兒的父親,成為太上皇,我還能與姑母一樣當上太后,可是這名頭又有什麼吸引人的呢?」
她一字一句:「我不奉陪!」
夢該醒了。早在很久很久之前,就該醒了,呂英寶貝似的看著她的鞭子,不顧外頭的兵荒馬亂,和聽聞鞭聲想要衝進來的宮人們,雙眼浮現空茫。
夢醒了,她還能做什麼?
下一瞬,只聽外頭的長廊喧譁起來。
街道響起篤篤的馬蹄聲,騎士一聲接一聲的高喊,連宮牆都抵擋不住:「大捷,大捷!梁王衛隊創立首功,聯合雲中,殺敵三千,全殲——東胡——」
由輕到重的聲浪,席捲了宵禁的深夜,衝散了白日得見神罰的肅穆,長安,沸騰了!
劉盈「噌」地站起身,呂英手中的長鞭,也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。
她面頰發紅,雙眼前所未有的明亮:「全殲?」
幼時埋在心底的願望,忽而萌芽,長成了茂密的參天大樹,呂英撿起長鞭,將它纏得很緊很緊。
她對劉盈道:「我想從軍。」
……
今晚註定是一個不眠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