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到他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麼,已經來不及了。
他親手養大的孩子……被自己殺死了。
那些年裡面。鶴予懷對謝不塵假意里摻著真心,也不知怎麼越摻越多,到最後竟然多到把鶴予懷自己給摧毀了。
這樣一場龐大的騙局,騙走了謝不塵,也把鶴予懷自己騙進去了。
謝不塵呼出一口氣,卸下了全身的力氣,他眉眼間的紅痕還未消散,像只委屈的兔子。
「鶴予懷,」謝不塵道,「早知如此,你還會收我為徒嗎?」
鶴予懷愣了愣,輕聲道:「……會的。」
「你不該被埋沒在那家客棧裡面,你應當長成更好的模樣,擁有更好的日子。」
「我會做一個真正的師父,把你養大成人。」
聽到這樣的回答,謝不塵聞言嘴唇動了動,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。
不知過了多久,謝不塵終於開了口:「若是換我知道我們會走到這一步,我就不會再做你的徒弟了。」
鶴予懷碧綠色的眼睛像一潭深而平靜的湖水,探不見底,聞聽此言時卻如碎子落入,泛起一陣波瀾。
「人不是沒有心智的石頭,人是會痛的,自然也會趨利避害,」謝不塵緩緩開口,「吃一塹,長一智,既然知道有什麼樣的結果,就不應該自找苦吃。」
「我知道你現在後悔了,我也知道你說的話不是假話,我也相信你是愛我的,」謝不塵輕聲說,「如果不是因為在意我,不是因為愛我,你做不到在修羅境裡面殺掉自己來救我。」
「哪怕那個你,是八百年前什麼也不知道的少年。」
「可是,師父……」謝不塵最終還是叫了這個久違的稱呼,「你真的明白什麼是愛,真的明白我到底想要什麼嗎?」
鶴予懷的眸色倏然黯淡,他雪色的眼睫也略微顫了顫。
「我們之間,不是一命換一命,就能扯平,不是你殺了我,我就殺你一次,事情就可以一筆勾銷,我們就能重新開始,師父,不是這樣算的。」
謝不塵脖頸上還留著劍傷的痕跡,那是一道五百年都除不去的疤痕。
「我殺了你,可我的傷口還在這裡,」謝不塵指了指自己的脖子,目光又落在鶴予懷脖子上那道猙獰的,尚未癒合的傷口上,「所以最後,只是又多了一道傷口罷了。」
「愛一個人,不是這樣愛的。」
「贖己身的罪,也不是這樣贖的。」
「那要怎樣才好……」鶴予懷緩緩出了聲,語氣很小心,帶著顯而易見的試探,「你想要師父怎樣算,怎樣還?」
謝不塵的手指顫抖一刻。
鶴予懷說得很慢,努力地想要表達自己是誠實的:「我或許……確實不清楚……愛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樣,又到底要怎麼做。」
愛一個人……究竟應該是什麼樣的呢?又要怎麼做才對呢?鶴予懷並不明白。他修無情道三百多年,後來又改修太平道五百年,活了八百多歲,見過許多人許多事。他挨過打,受過餓,曾被人欺侮到抬不起頭,也曾風光無二,成為修真界第一劍修,大批人擠破頭想要拜在他門下。
在他看來,感情不是珍貴的東西,骨肉至親為蠅頭小利企圖將他送去合歡館,昔日同窗亦是捧高踩低背後捅刀……更何況是兩歡之愛呢……這些都是可以捨棄的,都只是飛升道上一塊攔路的石頭罷了。
愛上謝不塵實在是意外之中的意外,意外到鶴予懷發現的時候,這感情已經纏進骨血,扯不斷拔不清了。
兩心相悅的愛在鶴予懷看來是占有,是欲望,是不願分離,因此既然扯不掉,斷不了,那就牢牢抓在手心裏面,掌控在自己手裡面。
然而這樣的愛是利刃,刀尖對準的是謝不塵,將謝不塵傷得體無完膚。
鶴予懷想要收手,想要補償……可是怎樣償還呢?……世人都說殺人償命,說以牙還牙,以眼還眼,那既然這樣,是不是只要自己以命換命,只要自己把那些傷都經歷一遍,謝不塵就會高興,就會覺得爽快,就會願意原諒自己。
可是謝不塵說,不是這樣算的。
「情之一字並無定法,」謝不塵站起身,拿起了橫亘在桌面上的問道劍,「但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