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咬住長長的髮帶,騰出手揪起自己那頭睡著後弄得亂蓬蓬的頭髮,用木梳不太熟練地梳了兩下。
鶴予懷抬手將那把木梳從徒弟手中順出來,細心細緻的攏起那頭長髮,再用髮帶將頭髮綁緊。
綁的是高馬尾,顯得少年很精神,很利落。
鶴予懷安靜地看著他,儘管這只是個鏡眼,他還是想多看一會兒。
少年抬起臉,桃花眼彎起來,他猛地抱住鶴予懷的腰,話音裡帶著得逞的狡黠:「謝謝師——」
那話音戛然而止,鶴予懷將手中木梳的梳子柄按進了少年的後心。
鮮血噴涌,從鶴予懷的指尖滲透出來,少年謝不塵睜大眼睛,潰散的瞳眸倒映著鶴予懷那張蒼白無色的臉。
而另一個幻境內,謝不塵站在雩都腳下,看著張貼在城牆上的紀年表,前所未有地感覺到了麻煩。
他……來到了,上清四十六年九月。
這是……謝不塵眼神複雜地看著這個時間,自己死後的第一個月。
第62章
那張紀年表快被風吹跑了。謝不塵指尖一動, 火紅色的靈力自指尖逸散開來,一個隱形符躍然而上,他的身形頃刻之間消失, 那張紀年表也悄無聲息粘回了城牆上。
這個幻境不好逃脫。
這是謝不塵腦中冒出的第一個想法。
且不說其他,就論能不能殺掉此間中的鶴予懷,就是一個麻煩的問題。明鴻仙尊又不是紙糊的老虎,即便掉了境界, 打贏一個化神境的修士也還是綽綽有餘。
更何況當年自己一招一式都是鶴予懷親自教出來的, 自己有什麼弱點, 他一清二楚。
可事已至此,不能幹也得幹了,謝不塵神情難辨,口中飄出一聲極輕的嘆息, 總不能耗在這個幻境裡面吧。
思及此,謝不塵深吸一口氣,面如土色又視死如歸地朝著堂庭山的方向過去了。
彼時,堂庭山上,蒼龍峰中, 見春閣被冰雪覆蓋, 閣內的雪棺中,血衣白髮的仙尊雙目腥紅, 額間閃過一絲心魔的印記。
一月前,明鴻仙尊渡劫不成道心盡毀, 帶著橫死的徒弟回了蒼龍峰;二十三日前, 明鴻仙尊招魂七日未果,幾乎將整個望月洋掀了個底朝天,似乎想要找回什麼東西, 但不盡人意;十七日前,明鴻仙尊為了招魂耗盡靈力精元,致使其在上清宗聯繫生死的魂燈揺搖欲滅,竟然有了油盡燈枯之兆,掌門胡不知大駭,召集十二位長老設伏魔陣合力將其制服,長老越橫在收陣時失手打斷了仙尊因雷劫損傷極重的靈骨;十日前,因靈骨斷裂的仙尊自昏迷中轉醒,發現徒弟那皮開肉綻的身體生了屍斑。
那一日,仙尊什麼也沒說,只是睜大了他那雙碧色的眼眸,雙手顫抖著撫過那些極其駭人的青紫斑痕。
徒弟的眼睛輕輕閉著,臉上還凝固著解脫一般——或許不能說是解脫,而是命該如此,塵埃落定的安定神情。
似乎直到這個時刻,這位……這位曾經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修真界第一劍修,才真的意識到,自己的徒弟真的已經死了。
連魂魄都找不回來。
死透了。
他靜靜地坐在徒弟的屍身前,布滿傷口裂痕的手握緊身旁那把鋒亮如冰雪的佩劍。就在抬劍的那一瞬間,巨大的飛廉靈獸騰空而起,將他撲倒在地!
平素里冷肅無情,端方持重的仙尊毫無形象地在雪地裡面滾了一圈,手中的劍被狂驟的風雪掩埋。
冷雪灌進那單薄的衣衫裡面,修為至高,曾經在峰頂的皚皚白雪中住了幾百年的鶴予懷當時只覺得……好冷啊。
從來都沒有覺得這麼冷過。
三日後,他從藏珍閣裡面取出了一尊雪棺。
雪棺保養屍身,可使屍身不腐不壞如活人。
謝不塵那具幾乎一碰就壞的身體被小心翼翼捧上了雪棺內。飛廉靈獸倚靠在雪棺旁,伸出舌頭舔舐小主人那僵硬的指節。
鶴予懷花了一點時間,將謝不塵因靈力衝撞而撕裂的身體縫回去。
醜陋的疤痕布滿謝不塵全身,就連臉上都布滿斑駁的痕跡,像是用紅墨將整張臉劃花了。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樣子。
鶴予懷盯著那張面目全非的臉。
他記得謝不塵是很愛漂亮的,像只愛梳理自己羽毛的小孔雀。
綁了時新的髮式,穿了新買的衣服,或是拾掇一番要出去和師兄弟玩,打理好了,就彎著桃花眼,喋喋不休地追問自己——
「師父~好不好看?好不好看??」
那聲音尤在耳旁,但人已經毫無知覺,布滿疤痕地躺在雪棺上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