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往日你那些陰謀陽謀本將軍沒空與你清算,科舉之案,若是有損王上半分,本將軍親自帶赤焰軍踏平蕭府。」
蕭元傾沒再接話,步履端雅,時刻謹守君子之禮,轉身往殿外走去,所幸陸攬洲沒再攔他。
折騰半日已是黃昏時候,天邊流雲燒得血紅一片,鑲著的金邊正如巍巍皇權,壓得他右臂又起一陣脹痛。
他當年為何不信南榮宸?
他未見南榮宸之時,已經把南榮宸視為先帝的附庸與傳承。
丁棋守著馬車等得心急火燎,見一道緋紅身影出來,連忙上去迎接,遠遠見他家公子走得穩當,懸著的心放下些,走近看清那張比去時還要蒼白的臉,心陡然提到嗓子眼。
他連忙伸手扶著蕭元傾上馬車,「公子,可是王上又為難公子?」
上上次他家公子從四方館出來時脖子上染著血,駭人得緊,上次又是從含元殿王上生辰宴上帶著箭傷離開,養了許久右臂還是沒能痊癒,今日又這般。
連他都能看出,他家公子坐上馬車之後跟丟了魂一般。
蕭元傾從鏡止門外的飛流瀑布上收回視線,「回府之後去請往日替我治傷的大夫,勿要驚動太醫。」
丁棋險些驚呼出來,低頭對著自己方才扶著蕭元傾右臂的手一陣自責,「都是丁棋不好,公子右臂本就有舊傷,公子別嚇我,從公子入朝為官,從來沒有像今日這麼...過。」
他還是沒說出「丟了魂」三個字,他家公子入朝以來向來謹慎,便是在他面前,也從來不將喜怒露在臉上分毫。
蕭元傾聽出丁棋的意思,不意外,他終於在南榮宸不願再喚他「老師」時,卸下三分防備,「我當年本來入不了科舉貢院,是先帝指點我去四方館,得見當年的太子。」
「丁棋,沒有太子就沒有今日的蕭御史,」他從來不懼於承認這點,也確實懦弱,不知多少次拿他所謂匡扶明主的「大義」當作自己對南榮宸諸般可恥利用的理由。
「王上從未為難過蕭御史,是我...」
丁棋知道當日先帝那道旨意,也在他家夫人遭奸人所害之後,聽他家公子在病中夢裡說出過隻字片語,他當時管不好自己的嘴問出口,導致他家公子再也不准任何人服侍就寢。
他抬頭去看蕭元傾,湊出些蹩腳的安慰話準備用上,卻被他家公子口中嘔出的血驚得上前驚呼,「公子!」
在驚慌之中,他胡亂說起真心話,「公子在含元殿中箭昏迷,醒來之後沒日沒夜地料理科舉事宜,夜裡怕是也沒睡好,一日一日地熬下去,就算是神仙也撐不住,公子若有什麼好歹,丁棋再沒有臉面去見夫人...」
車夫得了命令揚鞭一揮,蕭元傾在馬車顛簸之下兩眼昏黑,意識亂到極致,反倒漸漸湊全折磨他數日的零星記憶———
紛然大雪中,巫神殿外屍體橫陳,南榮宸身著玄金鎧甲,臉上身上儘是血污,脖子上那條血痕尤為猙獰,南榮宸手中的王劍正斬向那截脆弱至極的要害處。
湧進腦海中的上一世的記憶告訴他,那時的南榮宸已經在位七年,功業將成,在回上京之時被圍攻於城下,除此之外,太后的懿旨和司命卜出的巫神預言,無一不在把天子逼上絕路。
還有他,他勸南榮宸投降保命,說與南榮宸「從無恩義」。
南榮宸隻字未答他,只有破空斷雪的王劍在答他——「命有何要緊?孤不降。」
王劍泛起的寒光和著血色,下一刻就要飲下南榮宸的血,刺得他心中一陣絞痛,扔下傘奪過身旁守衛的箭,搭弓直指王劍。
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當時所想,南榮宸不能死,只要南榮宸活下去,他會安頓好朝中之事,帶南榮宸去江南秦淮河隱居,時日漫漫,南榮宸會原諒他。
從東宮到紫宸殿,南榮宸心思和手段愈發難測,只唯獨對他...心軟。
可他身後被什麼人使力一撞,那箭射偏過去,刺入南榮宸的胸口。
他握著弓僵在原地,風雪颳得臉生疼,不該如此,他殫精竭慮謀算數年就是為了這一箭。他不該踉蹌上前,不該在得知南榮宸留住一條命時欣喜萬分,不該整日冒著為新君猜測的危險、甚至不惜威脅新君,只為了見他親手拉入泥沼的「昏君」一眼。
事與願違,他再聽到南榮宸的消息,是昔日天子的死訊——「昏君南榮宸於小銅關咬腕自盡。」
天下沒幾個人知曉,縱橫沙場、掌控朝局,讓臨越玄旗在九州揚起,又數日之間成為「昏君」的南榮宸,他的學生,曾經怕疼怕苦,為了一隻兔子傷心了半年。
依照巫神預言,昏君屍骨當在巫神殿放血祭天,新君南榮承煜下旨照做,甚至親臨巫神殿,屏退眾人守了南榮宸的屍骨三日。
直到第三日,巫神殿紅霞當空,裹在紅線織就的籠中,他不知道巫神殿中發生過什麼,直到被新君論罪下詔獄,都沒再得見當年「昏君」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