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明日我親自提你回疏勒,你最好提前想明白該如何求饒!」
南榮宸意識昏沉,連真假虛實都不能辨得分明,更別提認出說話的是誰,畢竟視他為敵的人太多。
雖說下場慘澹可笑了些,他好歹是一國之君,被滿朝忠臣良將和他的「父王母后」誆著為他人做了一輩子嫁衣已是足夠愚蠢。
怎麼死、何時死總要自己做主。
當然,他自知不是什麼仁君,自十四歲那年淬著毒的短箭從他手臂上穿過起,那毒血便已經纏上他,漸入骨髓心脈。
天家情薄,手足相殘是常事,好在他是中宮嫡子,素來得先帝愛重——經那一遭,先帝嚴懲兇手不說,又在他醒來第二日下旨冊他為太子。
滿朝上下都認可的偏袒愛護之意,他自然不曾懷疑過。
此後,為坐穩太子之位,也為了不辜負先帝的一番苦心,他剖去聖賢書養出的軟心腸,一步步學會弄權制衡,那些上趕著與他斗的兄弟無不鎩羽而歸。
其中數肅王南榮顯與他斗得最凶,接連妄圖折去他身邊親信。
他雖然敗得徹底,對權術人心也不至於一竅不通,可如今想來,仍是不懂南榮顯為何曾視他身邊一侍衛為眼中釘,幾次欲除之而後快。
那侍衛名喚陳平,人如其名,官階低微、功夫平平,就一張臉長得喜慶,活像年畫娃娃。他第一次見就沒忍住手欠捏了兩下,後來索性把人放到身邊當個吉祥物。
他入東宮的第二年,宮中又多一位皇子,是早年因叛軍作亂流落在外的南榮承煜,他的弟弟。
南榮承煜小他三歲,在民間磋磨多年,通身無甚氣度,回宮後華服加身卻依舊緘默柔順,見了他總是一副低眉順眼的落拓模樣,饒是多疑如他,也沒覺出有什麼威脅。
而後先帝駕崩,他登天子台,成了南越君王,以雷霆手段攘外安內,手上更是沒少沾血。
許是真如當今天下人所說,是報應不爽:在位第七年,他在數日之間淪為全天下口誅筆伐的昏君。
往日忠臣以先帝留下的輔政大臣為首,參他弒父殺兄,行竊國之事。
初時他只覺荒謬可笑,可後來才知道,可笑的是他—
太后捧出先帝遺詔昭告天下:他並非皇室血脈,再加上向巫神求得的一卦,他徹底成了會使南越二世而亡的竊國昏君。
而他那胞弟南榮承煜才是先帝聖心所向,天命所歸,可為仁善明君。
拋開其他不提,南榮承煜很會做戲。半月前,他滿身浴血殺紅了眼,又被一箭穿膛,南榮承煜衝過來把他攬在懷裡,手忙腳亂地斬斷半截衣袍替他包裹傷處,又急召太醫,像是很怕他死了。
對奪了自己君王之位的「兄長」都這麼關懷備至,南榮承煜當真常懷仁心。
如果不是醒來時雙腕兩足上都纏著鎖鏈,人還被關在機關精巧的暗牢中,恐怕他都要感激南榮承煜的不殺之恩。
臨了他還要當南榮承煜手裡的棋子,給南榮承煜的「仁」字加上一筆,淪落到他這個地步,實在夠窩囊。
算起來是一支羽箭給了南榮承煜囚禁折辱他的機會,箭還是帝師蕭元傾射的。
蕭元傾早年是太子少傅,伴他數年,其人如皎皎天上月,在他登基那年撫琴一曲訴衷情。
自入東宮以來,他整日忙於陰謀陽謀,但也看過幾冊話本子,對情愛之事不算一無所知,不多時便壓下驚訝,挺沒出息地覺出幾分慶幸:老師才華傾世、風光霽月,老師待他以真心,老師…心悅他。
除此之外,被宮中規矩和種種算計壓得久了,離經叛道一番倒很是痛快。
他做到蕭元傾身側撥了下琴弦,像話本中的主角一般立誓,「老師,孤,我日後定會築高台奉明月。」
可話本終究是假的,事實證明,他一個國君,哦,還是昏君,妄想一生一世一雙人本就是自討苦吃—
大業將成,高台還沒來得及築起,他就被重兵困於巫神殿。
蕭元傾撐傘踏雪而來,目光寒涼,說天下當歸明主,勸他束手就擒。
事已至此,他自然不會像話本里的痴男怨女一般問上一句「你可曾真心待我?」
可蕭元傾非要答他,「南榮宸,你我從無恩義,惟有讎隙。」
他聞言只屈指抹去劍上的血,仇人便仇人,也不差蕭元傾一個。
持劍殺出之前,他抬眸瞥向莊嚴如舊的巫神像,扯了下嘴角,昏君入地獄,合該血染新雪來迎。
一場大雪終停,王劍滑落,他無所謂地拔去穿透胸口的箭,反手插進身後襲來的兵卒脖頸。
帝師蕭元傾高潔秉直,錦繡文章、諸般策論無不信手拈來,為當世文人之楷模,可終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。
一箭射偏,沒能殺了他這個仇人,反倒擋了他入輪迴的路,致使他淪為階下囚。
否則他現在也不用算好時辰尋死,更不用生生咬破腕上血管。滿口血腥味讓人作嘔,他很不喜歡。
最重要的是,他這個昏君其實怕疼。
失去意識前,他只餘一個念頭:這世間自有月寒日暖、花團錦簇,可都與他無關,下次不來了。
三個時辰後,赫連翊去而復返。
本就挺拔如松的人一身利落玄色勁裝,此時薄唇緊抿,鷹隼般的深邃雙眸目光沉沉,看得守衛一陣冷汗。